69届柏林电影节，王小帅的《地久天长》赢得影帝和影后两项银熊奖，成为本届最大赢家之一。
本文根据笔者在柏林电影节期间对王小帅的两次采访整理而成。
王小帅：《闯入者》之后吧。2015年，中国有一个很重要的变化就是放开二胎了，这跟我以前一直构思的故事很贴切，于是我就开始创作了。
本文作者：最近两年来，贾樟柯、娄烨和您，这几位重要的第六代导演都拍出来了一部时间大跨度的电影，这是年龄带来的思考吗？
王小帅：可能吧！人的视野越来越宽，越来越广；想事情的时候，特别重要的是：时间过去以后，产生的联系是很有趣的。18、19岁的人不可能去碰这样的事儿，感受这些事儿。年龄来了，人就会不断地去构思这些事情。
本文作者：为什么会用王源这样一个流量明星呢？
王小帅：用他之前我不知道他会带来这么大的影响力，一个演员到剧组不就是演戏吗？我也没有听过他们的歌。在电影中，他这个角色就是个15、16岁的样子。这个年龄段的专业演员在中国成型的很少，王源已经成型了，再一看气质，也都合适。说起来，以前没有这样的明星组合，我们那时候只能到茫茫人海中去找。现在方便了，看到他和角色合适，何乐不为呢？
但是，王源的粉丝众多，给拍摄带来了难度。拍外景的时候，他还得躲起来。要是在房间拍戏，调度会非常清晰，可是在室外，人非常多，场面难控制，有时候会失控，完全没有办法。我想，粉丝们在旁边，长枪短炮地拍他，也会多少影响他的状态吧，他也不能出来活动，也很少和大家交流。演戏的时候，他潜意识里也肯定分心了吧！但是，王源也很聪明，反应很快，有一场戏，现场有出殡的队伍，我们就叫他“快出来、快出来”，他就出来，临场发挥一番，效果非常好。
本文作者：能不能说一说王源这个角色的背景？电影中没怎么交代，记得他对着父母说“我不喜欢这个地方”，听上去好像是移民来的。
王小帅：电影中有很多的时间的空白。我的设想中并没有具体描述他。原来的剧本中写到，（男女主角）在海南的小孤儿院里，看到他4、5岁的样子，觉得长得像自己死去的孩子，像缘份一样，就领养了他。在原来的剧本里面，其他的角色也会到海南，和男女主角相遇，本来主角们想到一个远方，一个不需要看别人的眼睛的地方，不想被别人同情的地方，所以他们再次离开了。他们想通过这样一种对外界的封闭，来让王源这个孩子，还有他们自己，忘记过去的伤痛，重新建立一个家庭。
本文作者：这部电影有一个国际化的团队，韩国的摄影师，阿彼察邦的御用剪辑师，这些合作给电影带来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呢？
王小帅：在创作剧本的时候，就已经打好了这样的一个结构。后来的安排都是按照原本的结构走的。其实，我们的编剧原来是做过一个顺着时间走的、一个很庞大的故事；但是，这样走的话，就成电视剧了；电影实在没有办法这么做，必须有所取舍！所以我就在剧本基础上，完全定好了现在的叙事结构，后来交给剪辑师的时候，也是根据原来剧本的设定来找节奏的。
本文作者：我很喜欢这个剧本，每个人物都很善良，很宽容，没有人是被苛责的，每个人都是可以被原谅的，他们都有难言之隐，我很好奇他们的善良是来自哪里呢？佛堂和毛泽东雕塑在电影中都一闪而过，这两种信仰方面的元素，是不是对人的善良有作用呢？
王小帅：我觉得这个可能跟人成长的环境息息相关。我自己成长的环境中，我遇到的叔叔阿姨都是很慈悲的，很善良的。他们遭遇过很多的不幸，还是依然不会在孩子面前表现出来，那些东西，都让我感受到一种宽容、善良和慈悲。不管一个人遇到多大的困难，还能坚韧地活下来，这是我的理想。但是，其实又不光是我的理想，社会中就是有这样的人存在。我都见过，这是我的福报，我想把这种福报扩散出去，让宽容和善良扩散出去，不要让诋毁和勾心斗角扩散出去。
本文作者：这些故事人物有原型吗？
王小帅：没有原型，但是我们是在时代的洪流中走过来的，对这种角色非常有体会。电影带着记录的性质，不能活过了，就囫囵吞枣地过去了。这些人物都很隐忍，因为我不希望看到人哭，不希望看到人大闹，我喜欢隐忍的人，当他们隐忍，我反而想说：“你们哭出来吧”。
本文作者：火车在您的电影中经常出现，《左右》、《地久天长》中都有火车，火车有特殊的意象吗？
王小帅：一个人的迁徙，根本就是在路上，这和火车有种联系。而且，中国人的出行，就是很依赖火车，所以，这种是个意念性的概念吧！
本文作者：儿子淹死之后，父亲抱着孩子跑向医院，他穿过一条隧道，一辆火车迎面而来，视听效果很强烈…
王小帅：这样拍刺激呀！为了等这个火车，等了好几天，等到了情报错误，演员抱着孩子跑半天，火车从后面来了。赶快调头，往反方向跑。在现场，有时候没有想太多，先拍到在说。
本文作者：电影的美术也对还原时代感觉特别有帮助...
王小帅：如果不能还原环境，观众就不会投入情感。所以我们的美术，早期花的功夫就是，先去把时代的可能性造出来，要找到废房子，先建起来。这个准备过程，也是个慢慢地建立信心的过程。当然，我们也遇到过重大的挫折，比如，字已经签好了，已经得到许可可以去拍了，可是，就在我们开拍之前几个月的时候，要去提前搭景的时候，突然，他们要搞庆祝，这个城市的市领导让全市的老房子全刷掉，刷成粉色。这下，我们的计划就废了，得花更多精力去搭景。在电影中你看到的那些楼道，海边的场景……都是我们搭建出来的。
本文作者：“家庭三部曲”的第一部完成了，后面两部有什么新的进度吗？
王小帅：“家庭三部曲”，我可能会食言，因为《地久天长》这部做完，我已经精疲力尽了。这样的跨度和大格局的电影，要是做三部，实在是不容乐观。在中国做这样的一部电影，需要的精力和财力都大于在国外。这样的电影特别依赖对过去的环境的还原，这个在中国特别困难。你要是拍宋朝、清朝的戏，有的是现成的地方可以拍，有各种拍摄基地可以选。可是拍几十年前的中国，却没有景可以取，各种拆建和荒废……另外，中国过去这几十年的变化太大了，什么都没有保护下来。更重要的是，大家的观念都没往这方面走，尤其是中国的市场环境，要是大家乐意去做，对中国这几代人、几十年的发展，齐心协力地做一些回顾和反思，人多力量大，事情还可以完成。但是大家都在考虑这个不挣钱、那个不挣钱……这事儿一个人做不了。虽然“家庭三部曲”的后两部，已经有了差不多的构思和主题。但是，我不知道能不能实现。
本文作者：您的电影总是营造一种和当下的距离感，为什么这么做呢？
王小帅：其实，我每次做的都是当下的，只有《青红》，我是带着小小的距离来创作，其实对我来说也不是距离，就是我经历过的过去。试想一个老者谈民国，我们听着很有距离，对他来说，不就是他的前半生吗？所以我们要用更宽的历史眼光来看事情。这个《地久天长》也是这样，虽然时间跨度很大，但故事的结束是在当下。我觉得，过去的这些东西，对当下是越来越重要；因为中国现在的发展太可怕了，完全不顾过去只要往前发展，在像猛兽一样往前冲！什么事情都不管了，这是很危险的。所以说，哪怕通过电影也好，通过社会呼吁也好，先把过去的东西梳理一下，别忙着光往前跑。
